“哪儿有什么求的?华儿只求外祖父能康康健健就行。”沈月华请温阁老坐下,顺便将脉诊放在紫檀小几之上。温阁老看她孝敬的模样儿,还有她对沈天赐的维护,笑道:“幸好你这丫头的性子不像你娘那般和软,倒是有我温家的脾性。”
“华儿骨子里本就流着温家的血,外祖父可不能不认。”
温阁老欣慰地看着她,一会儿后转而向沈天赐道:“你三舅舅在外书房。”这是让沈天赐去拜见三舅舅了。要知道温三舅舅是礼部侍郎,对会试的风向把握自然是好的。
稍后就有下人来领沈天赐去了外书房。
温阁老又将白姨娘打发下去,整个明堂只有沈月华和他两人。沈月华静静地给温阁老诊脉,半晌后才道:“外祖父身子还好,我这儿有一瓶药丸,前几日做的,若是外祖父觉得心口淤堵,定要提前服上一粒。”
把白瓷药瓶递给温阁老,沈月华再次叮嘱:“定要随时带在身边,您也知道您的心脉不太好,以防万一的。”
“放心。”温阁老把白瓷瓶收下,“有华儿在身边,外祖父也能多活个几年。”
“快别这么说,虽然华儿不能将您的心病根治了,但绝不会凶险,只要您乖乖地遵医嘱,华儿保证您能好好儿地见到曾孙!”
温阁老叹了口气,道:“见不见曾孙倒不打紧,只是你娘……想当年夫人走的时候,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小晴了。”
沈月华给温阁老斟上一盅茶:“有华儿在一日,娘亲就会安稳一日。”
“你若是男子便好了。”温阁老慈爱地看着沈月华,心中叹息,直道可惜。沈月华笑道:“沈家不是还有天赐吗?再说了,华儿可不认为自己输于男子。”
“你确实不让须眉。”
沈月华见时机成熟,放下茶壶,想了想道:“外祖父,华儿有一事想问,但却不知当讲不当讲。这几日华儿一直在琢磨,但终究见识浅薄,还想让外祖父给华儿解解惑。”
“何事?”
“当今皇后是二皇子生母,太子势单力孤,不知圣上是否还会有意让太子殿下继承大统?”沈月华缓缓地说,眼睛一直在默默观察温阁老,她只是想知道温阁老的态度,并不愿引火烧身。
温阁老淡定地品茶,好久后方道:“国事本不该私下评论。”
“华儿只说家室,不谈国事。”
温阁老放下茶盅,双眸中流露出欣赏:“华儿以为何如?”
沈月华抿抿唇,正色道:“其实不管太子殿下和二皇子谁人能够成为正统,华儿只知道,大陈将来逃不了成为战场的噩运!”
这句话掷地有声,甚至带着笃定。
温阁老的眉心微蹙,想了很久后才叹气道:“时下文武百官哪个不忙着站派系?也就你置身事外才能看得清楚明白。太子殿下仁德懦弱,利民却不利国,二皇子阴狠精于算计,却不是治国之才,不论是谁,大陈的国力都会一衰再衰。”
沈月华接道:“但这对大齐和大梁来说都是良机。”
温阁老也点头:“哪国能将大陈这块肥肉吞下,一统天下便不远矣。”
“外祖父认为,是大齐占优还是大梁更厉害?”
温阁老揉了揉眉心,摇头道:“有区别吗?”
当然有区别,这关系到她要如何帮助顾呈瑜,也关系到将来沈家能不能逃过一劫。原本她还有两个选择,但沈天赐和顾呈瑜摆明了有联系,如此她也只能带着沈家站在大齐身后。
但温阁老是大陈重臣,此事不便与他说起。
沈月华道:“华儿只是一个小女子,并没有经世治国的大志愿,唯求亲人安好,不受战争飘零之苦。但在暗流涌动的治世,牵一发而动全身,动辄得咎,华儿不得不多走一步,多想一成。”
温阁老仿似感同身后,清明的双眸渐渐氤氲起迷蒙。
都是为了亲人,为了家族,温阁老入仕几十年,何时不在悬崖边行走?甚至连午夜梦深处都不敢说出呓语。沈家没人有大权势,在遇到战争时,这种家族最容易成为权力纷争的炮灰,月华想得很对,真是难为她了。
为了自己的小女儿,温阁老斟酌后再斟酌,这才吐出一句:“大齐太子有大智慧。”
有这一句话就够了,温阁老不是愚忠的人,即使大陈成为大齐附属,他也会尽心力做一个附属国的臣子,只要不和温阁老敌对就好。
沈月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,面色舒展开,恭恭敬敬地向温阁老行了个大礼,以谢他的信任。温阁老也安然受了,要知道这句话在时局上尤为重要,这代表了大陈文官的导向!又和温阁老聊了几句,期间温阁老有事,沈月华就去各处舅母姨母处拜访了一二,等到沈天赐,二人一同上马车回府。
沈天赐即使再沉稳,毕竟是个少年,从上马车之际都憋着一股劲儿,眼睛亮亮的如同暗夜的星子,仿佛有好多话想向月华讲。
“可是三舅舅同你讲了些什么?”
沈天赐激动道:“三舅舅对科举的见解真是独到……”他边说边用手比划,说到兴起还一蹦而起,差点儿撞到车顶。
沈月华笑着给他递上一杯茶润嗓,沈天赐意识到自己太兴奋了,羞赧地垂下头。
就在这时,马车突然一晃,沈天赐手中的茶水漾出,洒到沈月华的裙摆,腾起热气。沈天赐皱眉急忙上前:“姐,烫到没有!”
红裳连忙用帕子擦拭,迭声道:“幸好茶水不烫,少爷不用自责。”
沈月华也朝他笑笑,并不在意,而是透过车前的小窗问道:“出了何事?”
“大小姐,前方的牛车稻草堆里滚下来一个人,也不知是死是活,道儿堵了,不知何时能散开。”赶车的马夫道。
沈月华想了想,让红裳把帷帽取来。
“我陪姐下去。”沈天赐走到前面,伸手扶住沈月华。她踩着脚凳,缓缓走下马车。突然吹起一阵秋风,白纱轻扬,沈月华眼角一瞥,身子猛地僵住了。
“姐?”
她的一双水眸中迸射出仇恨的光,素手紧紧攥住,指甲嵌入掌心,疼痛尖锐。
“姐你怎么了?”
“无事。”沈月华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,“去看看病人吧。”
不过是,遇到了故人而已——舒良俊!
躺在地上的人嘴角流着白沫,浑身抽搐,但眼神却是清明。
沈月华皱了皱眉,走过去蹲下身子,伸出手指放在他的腕上,这种脉象……她心中一惊,不动声色地朝舒良俊所在的地方看去,只见舒良俊紧张地看着地上的人,那模样儿比死了亲爹都焦急。
困扰她多时的答案终于浮出水面,原来舒良俊是在这时知道她能医治明帝的。
地上之人的病症竟与明帝的顽疾一模一样,甚至比明帝的更为严重,想来这个人也是舒良俊千辛万苦找来试探她的吧。
“姐,治不治?”沈天赐看出了她的迟疑。
沈月华勾唇一笑:“自然是要治的,红裳,给那牛车车夫一些银子,让他把人送到回春堂,我稍后就过去。”回春堂是沈家的医馆。
红裳福了下身子,听吩咐办事去了。
“天赐,你是要先回府还是随姐同去?”她边往马车旁走边问。
沈天赐道:“我陪着姐。”
沈月华点点头。
因为牛车已经走了,道路又恢复了畅通,她和沈天赐经过一两罩着青色纱幔的马车时,突然听到有一个清越的女声响起:“是华儿吗?”
这个声音略显中气不足,但甚是熟悉。
沈月华停住脚步,转头看向马车,一名青衣丫鬟掀帘走下,朝她行礼道:“沈小姐,我家小姐有请。”沈月华看了眼青纱马车,略微想了想,转头对沈天赐道:“你先去马车上等我吧。”
“姐,你进去吧,我就在这儿等你。”沈天赐态度坚决,显然是担心她。她心下一暖,笑着点头,伸出手把沈天赐肩上的一片枯叶拂下。
她踩上脚凳,从容地踏进车里。
一名身着白底绿萼梅披风的女子靠在引枕上,唇色发白,面容憔悴,她旁边的紫檀小几摆着两盅热气腾腾的普洱茶,这女子是平凉候府嫡出的七小姐徐依柔。
“华儿,果真是你!咳咳!”她激动之下禁不住咳嗽,手中的帕子略皱,看来是时常握在手里了。
沈月华皱眉,连忙走上前扣住她的手腕,脉象虚浮无力,竟是比一年前还重了些!
徐依柔等咳嗽停当了,拉着沈月华坐在身边,声音哽咽道:“转眼都一年光景了,我还以为连你也忘了我。”
重活一世,这段时间沈月华一直沉浸在前世凄惨的噩梦中,忙着对付沈星零,忙着给沈家安排后路,如今算来当真是有一年未见了。
沈月华懊恼地道:“明明你的身子有了起色,怎生养了整整一年还重了呢?”
“我这身子,咳咳,也就这样儿了。半死不活地吊着,等什么时候咽了气,也算得个圆满。”徐依柔虚弱地笑了笑。
沈月华怒道:“这算什么话?若是早知道你这么不惜命,我以前绝不会路途迢迢地托人给你送药,待在绵州老家岂不是死得更快?!”身为医者,她最不喜欢不珍惜性命的人,说起话来难免带着气。
“华儿……”徐依柔的眼泪珠子突然开始止不住地往下掉。
沈月华虽然嘴硬,但看着自己唯一的手帕交这般伤心,也慌了手脚。她连忙拿着帕子帮徐依柔摁干眼泪,眉头皱得如同川字:“到底是怎么了?你到是说啊!”
徐依柔靠在沈月华肩膀上,胸口像是堵了一块棉花,很艰难地喘息着。
等了好久,她才慢慢道:“他……走了……”短短的三个字,听起来却仿佛是一出黑白色沉默的哑剧,充斥着悲伤绝望的色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