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月十六。
京城的民俗是,过完了正月十五,这年就算结束了,该收心的就该收心,干正事的就该干正事。
虞知善也去干了正事——给老太太请安。
这天她穿的十分素净,月白的家常衫子,下面一条鹅黄的罗裙,头上连簪子也不用了,只松松用几颗璎珞点缀着,看起来普通到不像个大户人家的小姐。
“祖母,今儿早上我忙着换药,没赶上跟大家一起来,实在是有愧于心。”虞知善温顺地说着。
看上去倒也真像一副有愧的样子。
“难为你为我一个活死人肯守这些规矩。”老太太脸上也挂着一张面具。
“祖母,前些日子我挨了打,不得下地,无法来给您老人家请安,现如今好些了,就赶着来了,祖母不会怪我吧?”虞知善小心翼翼道。
看上去也像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。
怎么?你个小丫头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么?现如今也知道对祖母不敬的事了?这顿打倒是没有白挨。老太太在心中暗自得意。
嘴上还是很客气的:“你病着也就不用来了,晨昏定省只是个规矩,只要心里有我这个老太婆,那些虚规矩不在意也罢……彩云,给三姑娘倒杯茶。”
这句话倒也是真的——老太太并不是很待见这个并非她亲生的孙女。
彩云奉上来一杯茶。
“尝尝,这是我在定慧山求的药茶,喝了延年益寿、强身健体。”老太太道。
虞知善乖顺地将茶送到嘴边。
“祖母,孙女有一事想请教您,不知祖母可愿为孙女答疑解惑?”虞知善放下茶杯,那茶已被她全喝光了。
“但讲无妨。”老太太盘玩着手里的佛珠,淡淡道。
虞知善目光悠远,语气里不带一丝感情:“老祖宗,您说,一个女人最重要的,是什么?”
不等老太太回答,虞知善马上又道:“我知道,是名节。”
“可是老祖宗,在您心里,名节真的重要么?跟真正的感情比起来。大概就不是了吧,如若一个女人将名节也看得不重了,做出些什么事来,也是很平常的……譬如,偷偷去瞧一瞧一个男人……一个本来,不该被瞧的男人。”
“老祖宗,你知道……”
“你住口!”老太太那一万年抬不起来的眼皮终于长了开来,两道剑一样的目光好似分开滔滔不绝江水的堤坝,横亘在两扇眼皮中间,看不惯的人会觉得,有几分恐怖。
“老祖宗,我看到了,我屋里的丫鬟也……”
“住口!住口!彩云,给我掌她的嘴!让她在这里胡说八道,造谣生事!彩云!给我打!”老太太恼羞成怒,一把将自己身边放着的几本佛经哗啦啦掀翻在地,一只手捂着胸口,一只手的食指恶狠狠点着自己的孙女,目光仿佛要吃人。
“你敢!”虞知善一眼睨住彩云,随口起身,微微整了整衣衫:“你是哪门子的狗?也配来掌我的嘴?我问的是老太太,老太太要么回答我,要么回答太太老爷,掌嘴算怎么回事?老太太你心虚了么?你为何心虚?是心里还放不下那人么?是不是,是不是!四月,你瞧见的,老太太手边还有一方锦帕,上面写着首情诗,你敢不敢拿出来让我们瞧,让我们瞧了给你证个清白!”
虞知善一番话说得厉害,脸也有些微红。
忽然间,她捂住肚子,一副站立不稳的样子:“你,你给我的茶里……”说着,便缓缓向后栽倒过去。
四月一个没扶住,就让虞知善倒在了地上。
“快去喊人哪!去喊太太来啊!喊老爷来瞧瞧啊!三姑娘中毒啦!”四月哭喊着,虞知善却慢慢失去了意识。
*
等回转了意识,虞知善抬起千斤重的眼皮,看到的是一排挤在一起的人脸。
“母亲……我有些恶心……”虞知善轻声道。
“我儿,你……你真是……好苦的命……”虞夫人用帕子捂住了脸,哭了起来。
“哭什么,事情还没个分晓,就知道哭!”虞睿打断了夫人,上前两步来,看向自己女儿的脸:“善儿,好些了么?”
这是虞睿打了虞知善后,第一次说这么软的话。
“好些了,除了有些恶心,没什么其他不适了……”虞知善软软道。
“看看,刘大夫说得不错,这毒就是来得快,去的也快。”虞睿对夫人道。
“毒?”虞知善不解。
“我儿,你能起来床么?咱们去你祖母那边说好不好?”虞夫人拉起虞知善的手,问道。
虞知善试着活动了一下:“能,好。”
老太太的房间里,一地佛经还堆着未动,老太太坐在一张椅子上,灰白着脸,见虞知善一行人进来也不抬头。另一边彩云追月肖妈妈三人跪在老太太身边,也个个是一脸颓然。
不是么?主子都倒了,覆巢之下无完卵,自己以后的日子还能好过到哪里去?
虞夫人扶着虞知善坐下,银花和金花给虞老爷也抬来一张椅子,虞夫人身边的莲香和金雀也搬来一把,其余丫鬟们则挤挤挨挨站了一地。
“肖妈妈,你先说。”虞夫人抹了抹眼角的泪,哽着喉咙说。
“老太太,老奴劝您一句,都招了吧……都瞒不住了……”肖妈妈双膝跪地,挪到了老太太身边,抱住了她的腿。
“滚!你这个吃里扒外两面三刀的狗奴才!杀你都嫌脏了我的手!”老太太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,一脚将肖妈妈踹翻在地。
“太太,老爷,那解药是老奴从老太太妆奁匣子中找到的,千真万确啊!”肖妈妈半天才爬起身,又膝行到了虞老爷和虞夫人脚下。
“你们三个,一个个来,一五一十,从三姑娘进门开始说起。”虞老爷也灰着一张脸,冷冷道。
“外头传三姑娘来了,老太太不大高兴,但还是让了进来,三姑娘到了后给老太太请了安,说了一阵话,便问老太太那天私会的大和尚是谁,老太太不肯说,让彩云掌三姑娘的嘴,三姑娘过了一阵就晕倒了。”肖妈妈道。
“私会?”
“大和尚?”
站了一地的丫鬟们面面相觑。
彩云和追月的描述跟肖妈妈差不多。
“是不是姑娘早饭有些问题?”虞夫人抬眼看向四月。
“我的早饭丫鬟们都一一尝过,没有问题才端上来吃,日日如此,今日我也是看着她们吃过之后才吃的。”虞知善在一旁道,声音里还有掩盖不住的虚弱。
老太太冷笑一声:“虞睿,林氏,我只问你们一句话,我怎么知道三姑娘要来,备下毒药呢?”
“老太太……你忘了,那小包的药,您日日放在匣子里……”肖妈妈在一旁道。
“住嘴!”老太太怒道。
“我又如何知道三姑娘要来造我的谣,又给她茶杯中下毒呢?”老太太又道。
“我的丫鬟看见了,大哥的丫鬟也看见了,你害不成大哥,自然来害我了。”虞知善虚弱道。
“我……”
“老太太,让善儿说。”虞睿打断了老太太的话头。
“我的五月那天扭了脚,在北花园里,四月和大哥的两个丫鬟都听到老太太跟一个大和尚说话,说什么故人,什么注意身体,大和尚还给了老太太一个锦帕。”虞知善道。
“锦帕呢?”虞睿问道。
“老奴去拿。”肖妈妈吃力地站起身,走到老太太床边,从老太太枕边拿出一个锦帕来。
“上头有字?”虞夫人和虞睿对视一眼。
恰恰莺啼送暖风,霞映澄塘醉颜红;
许得云雨巫山愿,与君携手共从容。
虞睿的脸灰了下去,下面还有一首:
阔别三秋血未冷,欲将柔肠寄东风;
东风未至红颜老,死生契阔终成空。
“这帕子是早年间我与老太公千里传书用的,放在枕边怀念故人,也有错?”老太太问道。
“可是……这锦缎,是去年江南才出的云纹锦……”虞夫人小声道。
“老太太,我原以为,那是流言,没想到几十年了,您还记着。”虞睿将锦帕狠狠攥在手里,死死没有松开。
“那我也没有害一个小丫头的理由。”老太太道。
“你有,善儿三岁时,打翻了您的妆奁,父亲看到了您不想让他看到的,你二人决裂,后来父亲与二弟相继去世,父亲临终前说,让我莫太相信二弟,原来就是这个意思。”虞睿缓缓道。
“你对善儿怀恨在心,我不止一次听林氏说过,您加害于善儿,我总以为是林氏胡闹,现在看来,林氏没有胡说,加害于善儿的人,就是你。”虞睿对老太太已经变了称呼。
“罢了……”老太太摆摆手,很疲惫地闭上了眼睛:“你想怎么处置我。”
“就在我闻阁里思过。”虞睿扔下手中的锦帕,转身离去。
*
两天后,所有的事终于尘埃落定,所有人都知道了,老太太年轻时嫁给了半老的虞老太公,对生活不甘心的她与一个年轻后生两情相悦,私通生了二老爷。
因为虞知善的机缘巧合,发现了老太太的秘密,老太太暗中想除去虞知善,却没有得逞。
彩云追月和肖妈妈被赶出府,不知所踪。
一个荡气回肠的悲剧爱情故事,被虞知善写成了闹剧。
在场的其他家奴,许多嘴巴不牢靠的也被赶出了府,只留下几个亲信。
几个姨娘、林嫣儿等人都不知道这段故事,只知道我闻阁附近不许人来往,老太太诚心礼佛,被人打扰后要恼的。
有几次林嫣儿路过那里,只觉得阴森恐怖,她在想,这老太太可真奇怪,虞家上下一片安宁祥和,哪里会有不该发生的事发生呢?